时间: 2018-08-13 08:43:20 来源:北纬网
□ 程 普
一 卢德维克
故事一开始,便是我们的男主角,卢德维克,出现在故乡的广场上。对广场景观的描写,奠定了整个篇章的感伤氛围。
这种睹物思情的开篇同样出现在第三章,丑陋的摩拉瓦河和孤儿似的岸边房屋让卢德维克联想到俄斯特拉发——他命运的流放地和最初爱情的萌芽地。
而现在是在摩拉维亚,卢德维克的故乡。他事隔十五年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是带着一种使命而来。这一使命在接下来的段落中得到了委婉的暗示。
旅馆房间深深凹陷的床、能听清楚隔壁房间女人叹气声的糟糕隔音效果,令卢德维克决定另寻住所。于是他去找一个叫科斯特卡的医生朋友。他富于心计地获得了科斯特卡的同意——把自己的单身公寓借给他一个下午。他们一起去了单身公寓,卢德维克因留意到公寓宽大舒适的床而暗自高兴。
看来卢德维克回到故乡,为完成使命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寻找一张令人满意的床,当然,用他的话说,“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已经很明显了,这是一个和性有关的故事。
在这一章中,值得注意的还有卢德维克和科斯特卡的谈话。卢德维克认为他与科斯特卡的不同在于,对方是一个“在上帝永恒的建筑工地上的温和的工作者”,而自己是个“破坏者”,“从事毁灭工作的人”,卢德维克表达了自己看待事物的虚无主义倾向。之所以要记下这段抽象的对话,是因为“毁灭”这个关键词贯穿了卢德维克的一生,我们将看到,他的学习生涯、爱情和生活,是如何遭到毁灭的。
在第一章中,米兰·昆德拉让卢德维克有意无意地遇到(或是提到)故事中所有重要人物。前面已经说过,卢德维克去找科斯特卡帮忙。在理发店,卢德维克认出了给他理发的人是露西(他将在第三章中极力回想的那个姑娘)。离开理发店回旅馆的路上,他有意避开了他的老朋友雅罗斯拉夫,一个小提琴手。还有他即将要见到的、帮助他完成回乡之旅使命的那个人。
这些人物将以第一人称的身份被安排在各个篇章,他们讲述的故事互相关联,像共同行走在五线谱上的多个声部,构成了复调叙述的整体风格。
二 海伦娜
这也正是海伦娜的使命——去见一个人,卢德维克。
在海伦娜的一生中,有过两次让她刻骨铭心的相遇。
一次是遇见巴威尔,使她建立家庭。一次是遇见卢德维克,使她付出爱情。
作为游行示威人群中的两个参与者,海伦娜被巴威尔的歌声迷住了。当具有年轻的革命理想主义特质的歌声从广场上升起,像蝴蝶一样飞到检阅台,海伦娜突然抓住了巴威尔的手。直到人群散去,他们仍然手牵着手,“在春意盎然的布拉格街头漫步”。
作为一个电台记者,海伦娜被卢德维克迷住了,或者说,被整个构成卢德维克的东西给迷住了。他的言谈举止,他的经历,甚至他作为热爱民歌的摩拉维亚人的身份,以及他表现出的对她作为一个女人比作为一个记者更感兴趣的愿望。第二天,海伦娜就和卢德维克约会了。在伏尔塔瓦河,一侧是森林。约会的场景被描写得轻盈美丽,海伦娜感到“岁月、忧郁、悲伤、上千个灰色鳞片”从她身上脱落下来。
作为这一章的结尾:海伦娜不久要去摩拉维亚采访“国王的骑马”传统民间仪式,她和卢德维克约定在那里再次见面。
作为这一章的补充:通过处理电台里一桩其他同事之间的道德事件(她作为政委),海伦娜向我们阐述了她的爱情观。“没有一个女人能过毫无感情的生活”,她在处理那个背叛家庭的同事时之所以持强硬态度,“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爱”,因为她深知“一个不幸的婚姻意味着什么”(这也暗示了她和巴威尔的婚姻出现了裂缝)。这一事件戏剧性地展示了怀揣着“少女般爱情之梦”的海伦娜自身所拥有的矛盾——她作为组织的干部的道德要求,作为妻子的身份和她在婚姻殿堂中许下的关于互不背叛的承诺,一这切最后都无可避免地消熔在爱情的烈焰中。
三 卢德维克
第三章无疑是很重要的一个章节,它的篇幅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全书一共七章)。
一开始,卢德维克继续在故乡漫游(这和第一章发生的事都在同一天),通过回忆,他向我们展开了他的人生。
就在开始具体回忆的第一段,卢德维克向我们解释了他的创造者米兰·昆德拉的意图,之所以取《玩笑》这个书名,是因为卢德维克向昆德拉坦言:“那些给我带来最初的大灾难的事件,也许可以用一种超然的、甚至轻松的语调来描述:这全都要追溯到我对愚蠢的玩笑那种不幸的嗜好”。
而在本章的结尾,我认为卢德维克无意间说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足以解释发生的一切:“我更多是我的经历的客体,而不是主体”。我猜他的意思是,比如说,我们并非一生下来就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份子、某个派别或者其他什么类型的人,我们一生中可能兼而有之这样那样不同的、甚至不可调和的身份,这是因为我们不同时期的经历把我们造就成了不同的人。
故事是这样的:
一九四八年夏天,“二月革命”后的捷克“洋溢着胜利阶级的历史乐观主义”,卢德维克在布拉格刚读完大学二年级,他决定追求一年级的玛格塔,一个脸上写着“大写的欢乐”、思想健康单纯并且因为她那种对组织毫无保留的诚挚而被选中参加组织培训班的女生。组织培训班在另一个城市,卢德维克只好给玛格塔写信。对于卢德维克表露出的情欲玛格塔未作回应,她的回信显示出她仅仅是沉浸在组织培训班那种革命的、理想主义的幸福氛围中,这让卢德维克十分恼火。出于报复和嫉妒,也完全是出于玩笑,卢德维克寄去了一张明信片,写道:乐观主义是人民的鸦片!健康气氛有股愚昧的臭气!托洛斯基万岁!卢德维克。
这张明信片最终落到了组织的手上,在决定卢德维克命运的一个一百多人的会议上,所有人都举手赞同——包括他的那些朋友和学生会的同事们,也包括他寄以厚望会提供帮助的他的朋友泽曼尼克(组织的小组主席)——不仅把卢德维克开除出组织,而且开除出大学。
尽管在百人会议前,玛格塔曾找过卢德维克谈,表示是组织要求她交出他写给她的所有信件。她认为,尽管卢德维克犯了严重的错误,但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同情,她愿意做一个拯救者,以一种出于革命理想主义的爱情的姿态接受卢德维克。然而,在面对数月以来徒劳以求现在却唾手可得的肉体时,卢德维克选择了放弃,他不愿以承认自己有罪为代价去换取它。
卢德维克命运的转折就在于此:一张薄薄的明信片,一个情欲驱使下轻率的玩笑,一个百人会议上整齐划一的决定。
这一系列事件对卢德维克至关重要,使他不能逃避缓服兵役的命运,甚至深刻地影响到他的爱情观。说来很有趣,自打这次事件后,卢德维克凡“结识新的人,无论是有可能成为朋友或情人的男人或女人,我都要在心中把他们投回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然后自问他们是否也会举手;没有任何人通过了这个考验;每个人都像我的朋友们和同事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出于坚信不疑还是害怕)那样举起了手”,这件事摧毁了他对人的信任,因此他不得不“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女人”。
卢德维克甚至假想过自己就是那个百人会议的一员,他会不会举手去否定一个朋友呢?他的答案是,会。“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并没有使我对别人的卑劣安之若素”,卢德维克的话道出了人性中深刻的自私。
但是卢德维克却和露西相爱了。露西·塞贝特卡。也许卢德维克之前的话应该修正一下:在和露西相爱之前以及之后,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女人。
是的,我们的露西就要出场了。
我们的创造者用《创世纪》般的风格描写了卢德维克第一次走进露西房间所看到的一切:
“门开了,可是露西躲在门后,映入我眼帘的是房间本身;乍一看,它一点也不像一间集体寝室;我好像步入了某座圣殿:桌上摆设着一束闪烁的金色大丽花,窗户两侧是两棵很大的橡胶植物,这里的一切(花瓶,床,地板,甚至画片)都用绿色的小树枝结成花彩(我立刻就认出来是芦笋蕨类植物),仿佛期待着耶稣基督骑在一匹驴子上进来。
我把露西搂在怀里(她还躲在门后)亲吻她。她穿我们去商店那天我给她买的黑色睡衣和高跟鞋。身穿黑色衣服站在为节日装饰的青枝绿叶之中,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女祭司。”
这是俄斯特拉发一家工厂的集体宿舍,露西在这家工厂上班。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军营,正是卢德维克服兵役的地方。丑陋的俄斯特拉发,卢德维克的流放地。一群男人,没日没夜在军营里操练,在矿上干活(因此也能挣到一点钱),围绕着他们的是军士和充满权力欲望的教官。对卢德维克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休息日,每周一次或每月一次(这取决于教官的心情),可以去镇上的酒吧厮混。为了对付难以宣泄的性欲,卢德维克们仍然想尽了办法,比如冒着上军事法庭的危险,精心设计偷跑线路,趁着夜色,从铁丝网栅栏被剪掉一部分后留下的大窟窿中爬出去。
利用一次宝贵的休息日和一次令人窒息的偷跑,卢德维克得到了两次与露西在房间里单独相处的机会。“单独相处”,卢德维克一再强调这一点。他不满足于只和露西接吻以及仅仅是宗教般的爱恋。
可怜的卢德维克进展得并不顺利。最后一次,在作了全部的努力和尝试后,卢德维克问露西:“你的童贞就那么重要吗?你在为谁保全它?”露西没有回答。“说呀!”“你并不爱我。”她说。“我不爱你?”“不,你不爱我。我原以为你爱我,可实际上你不爱我……”她突然哭了起来。
最后,她穿上外套,走了。卢德维克失去了一切。露西,露西·塞贝特卡,作为卢德维克冰冻的土地上一根温暖的柱子,永远地立在了那里,立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夜晚。
我们尝试总结一下这一章中卢德维克遇到的两个女人。
玛格塔,无论她是否亲自参与了百人会议,她无疑都是那个会议以及它背后更威严的组织最完美的象征和代表,一个宗教般的审判者,同时也是一个毁灭者。
露西,具有所有虚无飘渺的特性。卢德维克仅仅是得到了她的吻,她仅仅是因为感觉到“他不爱她”而拒绝了他,但对此未加解释。在这里,造物主一般的米兰·昆德拉似乎也注意到了露西身上这种精神层面的象征性,“露西”这个重要的名字并未出现在章节的标题中(这本书每一章的标题都是以人物名字命名的),显然造物主并不想让露西站出来,有意遮蔽了她,把她作为一个受到保护的夏娃藏进了神的伊甸园。
四 雅罗斯拉夫
我在花树下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
然后躺下来
我能感觉到我的脊背接触到多草的地面
我们的周围是平原,一眼望不到边
牧场。到处是灌木丛
一根本桩,那是一口井的辘轳
但我们却靠在水边
这里的草生长在沙里
因为这里的河床是多沙的
现在请下马吧,我的国王
这是我从第四章的开篇挑选的几句话,用诗行的形式把它们排列在一起。我们似乎在古希腊的史诗中能读到相似的韵律。
波奥提亚人是由佩涅勒奥斯、勒伊托斯、
阿尔克西拉奥斯、普罗托埃诺尔、克洛尼奥斯率领,
他们有一些住在许里亚、多石的奥利斯、
斯科诺斯、多峡谷的埃特奥诺斯、
特斯佩亚、格赖亚、辽阔的米卡勒索斯;
有一些住在哈尔马、埃勒西昂、欧律赖;
有一些占有埃勒昂、许勒以及佩特昂、
奥卡勒亚、建筑无比壮观的墨得昂,
还有科派、欧瑞斯和鸽群翱翔的提斯柏;
——选自《伊利亚特》第二卷
多草的地面,多沙的河床,多石的奥利斯,辽阔的米卡勒索斯,建筑无比壮观的墨得昂,鸽群翱翔的提斯柏……
叙述一旦回到传统史诗的源头,立即就显示出未受污染的简洁和壮丽。
巧合的是,在对本章的继续阅读中,我发现雅罗斯拉夫(或者是作者借由雅罗斯拉夫的话)在讨论捷克古老民歌传统的过程中,也指向了古希腊:“这是最古老的歌曲。它们始于非基督教的时期,以最古老的众所周知的音乐体系,四音音列的体系为基础。割草歌,丰收歌,与古老村落的仪式有密切关系的歌曲……我们最古老的歌曲与古希腊歌曲属于同一个音乐思想的时代。它们为我们保留了古代的神话。”
也许是对那个未受污染的古典传统充满敬意,我甚至觉得米兰·昆德拉把雅罗斯拉夫轻轻拉到了一边,他要站出来亲自向我们宣讲:“民歌或民间仪式是历史底下的一条隧道,这条隧道保存了许多被战争、革命和残酷的文明在地面上早已毁掉的东西,使我们能够望见遥远的过去。”
在这段话面前,在昆德拉的宣讲台下面,我伫立良久,心怀感伤,仿佛看到那些早已毁掉的东西——不光是地面上的建筑和物体,还有我们生活中某些重要的时刻,我们心灵的部分城郭——都化为无数的灰烬和瓦砾。
请给我一个休止符吧!请让时间停留……
好吧,我们继续。这一章便是以梦幻般的开头,诗一样的语言,由小提琴手雅罗斯拉夫展开自叙,语言风格极具音乐性。整章之于整本书,就像一个休止符之于一段乐句,让我们从卢德维克对性旺盛的欲望和对爱绝对的失落中得以暂时缓解,跟随雅罗斯拉夫的梦境和回忆,去呼吸捷克斯洛伐克山区野玫瑰的芬芳,聆听辛巴隆乐队演奏出的曼妙旋律,在祭司的吟唱中参加仍然保留着古代仪式特征的摩拉维亚婚礼,并对即将到来的童话般的传统节日“国王的骑马”充满向往。
雅罗斯拉夫并非一个原教旨主义般的传统的守护者,通过他对待民歌态度的转变,我们也看到了政治是如何攫住民歌的命运的。
事情发生在大学时代,那时卢德维克还未受到玩笑的捉弄和命运的审判,作为一个组织的热情支持者,通过一个通宵的辩论,他让他幼时的好友雅罗斯拉夫渐渐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用民族形式表达革命的内容。
于是雅罗斯拉夫和他的乐队朋友们“不仅仅唱那些强盗割断情人喉咙的传统的短叙事诗,而且还创作新作品:歌颂伟大领袖的赞歌……”而这样做的好处是,当局也为乐队的运转提供了资金和帮助。
多年以后,当卢德维克结束流放生涯,回摩拉维亚处理几项法律手续顺便和雅罗斯拉夫见面时,雅罗斯拉夫为老朋友献上了新创作的民歌,如同卢德维克曾经的建议一样,那是一些歌唱集体农庄、穷人当家作主的“民歌”。
这一次卢德维克却沉默了。在雅罗斯拉夫的追问下,卢德维克终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些歌是那样不自然,那样做作。这种宣传就像一个缝制得很拙劣的衣领那样刺目。”
“究竟是谁曾警告我们,如果我们老是朝后看,我们就会像圣经中的罗得之妻那样完蛋?究竟是谁曾幻想民间音乐将孕育出时代的新风格?究竟是谁激励我们给予民间音乐必要的推动,使它跟上历史的步伐?”面对卢德维克的讽刺,雅罗斯拉夫不禁在心里追问。一个态度前后迥异的卢德维克让雅罗斯拉夫感到巨大的陌生和震惊,他终于意识到,在被命运重塑的过程中,他和卢德维克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越来越清晰地存在着。
五 卢德维克
我们在第一章和第二章就已经意识到,卢德维克带着一个使命回乡,海伦娜也带着某种使命去见卢德维克。
一个男人和一个已婚妇女,在摩拉维亚汇合。
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约会故事。这是卢德维克要给他命运一次有力回击的胜利时刻,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报复行动。这个报复行动利用了一次偶然的机会以及置身在这个偶然中的海伦娜对爱情少女般单纯的幻想。
“我从一开始就对我将经历的这场艳遇作了精心策划,绝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这并非因为海伦娜格外年轻,格外可爱,或者格外迷人,而纯粹是因为她姓泽曼尼克,她的丈夫是我憎恨的人。”卢德维克说。
谜底揭晓了。这个因为一次偶然机会采访卢德维克的电台记者,海伦娜,海伦娜·泽曼尼克,就是巴威尔·泽曼尼克的妻子。大学时期,在那次至关重要的百人会议上发言雄辩有力、才华横溢、令人难忘的巴威尔·泽曼尼克,就是他率先提议把卢德维克开除出组织、开除出大学。巴威尔·泽曼尼克,作为海伦娜的丈夫以及作为卢德维克仇恨的化身的巴威尔·泽曼尼克。
这一章生动地描写了卢德维克和海伦娜约会的过程,卢德维克把仇恨置于激情的伪装之下,甚至抽起了海伦娜的耳光。出于毫无保留的相爱的原则,海伦娜任其摆布,沉溺其中。
“劫掠巴威尔·泽曼尼克神圣的寝室;彻底搜索它,把它洗劫一空!”这就是卢德维克激情的源泉。
此刻,我们甚至对海伦娜心生怜悯。因为她是一个无辜的人,对卢德维克和巴威尔·泽曼尼克之间的事一无所知。她完全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卢德维克,扑向她单方面感受到的爱情的幻影,最后像一只温柔的小动物落入了猎人的陷阱。
当然,这个猎人会告诉你,他曾经受到过这个小动物的家族成员,那些成熟凶猛的野兽,深深的伤害。他捕获它,完全是出于对它的同类的报复。因此,卢德维克在这里也向我们回忆了百人会议的具体细节,包括巴威尔·泽曼尼克说过的每一句话。通过这个回忆和说明,卢德维克试图为他的报复行为开具一张合法的凭证,并恳请读者站到他那一边。
事实上,在卢德维格受到的创伤和海伦娜受到的欺骗之间,我们很难说最终同情谁。特别是在本章的末尾,海伦娜向卢德维克坦言,她和丈夫实际上就像陌生人一样,他们已经有三年没生活在一起了,没有离婚的唯一原因是孩子。这一事实破坏了卢德维克报复行为的基础:他不是在和巴威尔·泽曼尼克深爱的妻子约会,而是在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约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人现在对巴威尔·泽曼尼克和对卢德维克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
卢德维克突然意识到,这个蓄谋已久的下午不再是属于他的胜利。
六 科斯特卡
科斯特卡的出现,让整个故事获得了深沉的情感。这是一种宗教情感,如果一个作品获得了宗教情感就会被赋予一种宗教美感,同时它就更接近一部完美的作品。
我们也可以把“宗教”换成另外一些词,比如“非尘世的”、“彼岸的”,它有不可捉摸、不可抵达的意思。某个作品获得了一种不可捉摸、不可抵达的美,就意味着没有比它更美的美存在了。这种美是超越存在的存在,是非存在以存在的姿态闪现,是一种启示,是在一瞬间易逝、在所有瞬间永恒的品质。
科斯特卡是一个基督徒,有神论者,同时支持革命运动。在他看来这并不矛盾:“教会没有认识到工人阶级的运动是被蹂躏被压迫的人祈求正义的运动。教会不愿为他们工作,也不愿与他们一道在人间创造一个天国。它们站在压迫者一边,使工人阶级的运动丧失了上帝。现在它们却指责这个运动不信上帝。”
令人遗憾的是,另一方并不接受科斯特卡的宗教信仰。最终,作为大学讲师的科斯特卡被迫离开布拉格的学校,到西波希米亚一个国营农场去当技术顾问。
“村子周围群山环绕,大部分山都是光秃秃的牧场。一些狭长、散落的村庄的屋舍点缀在广阔的山谷间。不时从乡间卷过的薄雾在我和这块安身之地中间形成一道帘幕。世界就像处在创世的第五天,那一天上帝似乎还没有决定是否把它交给人类。”这是科斯特卡所描述的村庄。
村子里,天使、上帝和撒旦依次出现了。
首先是天使。露西·塞贝特卡以一个受难的折翼天使的形象出现。露西从俄斯特拉发流浪到西波希米亚的这个小村庄,成为村民们眼中“逃亡的姑娘”和孩子们眼中“飘游的仙女”。她在山间和树林里东躲西藏,靠孩子们故意留下的食物和偷走牧羊人罐子里的牛奶维生。有一天,她的藏身之地和“盗窃行为”被农场主无意中发现了,但人们宽恕了她,没有把她关起来,也没有驱逐她,而是让她留在农场工作。露西被按排在农场给科斯特卡当助手。这个沉默寡言的折翼天使唤起了科斯特卡的同情心,他对她照顾有加。露西也向科斯特卡吐露了自己苦难的身世:不幸的童年;粗暴的父亲;十六岁时遭到六个年轻男孩侮辱,他们组成某种异教教派性质的团伙并企图控制她;背井离乡;在俄斯特拉发从一个企图强奸她的士兵手里逃脱……
然后是上帝。面对露西这样一个被玷污的天使,科斯特卡身上显现出上帝的影子,他似乎想代表上帝给予露西宽恕,“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让她从苦难中解脱,恢复信心,使折断的天使之翼重新复原。“我每天都对露西讲。我一天天使她恢复信心,她已得到了宽恕,没有理由再折磨自己,松开她心灵的紧身衣,服从于上帝安排的秩序的时间已到,在上帝安排的秩序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渐渐地,微笑又回到了天使的脸上,在一株苹果树下,“天使”轻声对上帝说“我爱你”,并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上帝”。
最后是撒旦。科斯特卡意识到,和露西的结合这一事实彻底毁坏了他作为上帝——一个精神上永恒的拯救者——崇高的面孔。“我感到我给予露西的精神上的帮助已经露出它的原形。从一见到她我就渴望她的肉体。我是一个穿着牧师长袍的诱奸者。我所有关于耶稣和上帝的谈论都不外是最世俗欲望的一个掩盖。我觉得在我屈从于性欲的那一瞬间,我就亵渎了最初意图的纯洁,在上帝面前被剥夺了一切功绩。”科斯特卡内心的原始欲望像撒旦一样折磨着他,最终他离开了农场。
人生辗转,科斯特卡在摩拉维亚落脚。后来,露西结婚了,她说服他丈夫,搬到了摩拉维亚生活。“天使”想离“上帝”近一些。
这一章作为科斯特卡的自述,同时也是他讲给卢德维克听的故事。这是因为科斯特卡在布拉格的大学当讲师时,卢德维克在那里上学,这个年轻的学生在宗教信仰问题上帮助他辩护过。他对卢德维克有好感。他们命运的轨迹也几近相同:被逐出学校,过流放的生活。后来,卢德维克还帮助过他,使他在摩拉维亚的医院找到一份工作(这也是第一章中卢德维克找他借公寓的原因)。只不过,卢德维克对于他就像一张纸对于它的另一面,他并不知道卢德维克就是露西在俄斯特拉发遇到的那个士兵。
七 卢德维克 雅罗斯拉夫 海伦娜
故事到了第三天。最后的一天。
卢德维克在等待下午的公共汽车,他带着厌倦的情绪,迫不急待地想离开;海伦娜在采访,“除了笑便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说话”,她仍然沉浸在美好的幻觉中;雅罗斯拉夫,在这一天将见证他的儿子加冕为新的“国王”;甚至泽曼尼克也来了,带着他年轻漂亮的小情人,来向海伦娜摊牌离婚。
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所有发生过的事,就像涓涓细流一样流向同一个方向,汇入一个命名为“玩笑”的终点。
卢德维克和泽曼尼克以及他的小情人偶遇了。在此之前泽曼尼克已经从海伦娜口中得知了她和卢德维克的事。泽曼尼克充满喜悦地祝福卢德维克,认为他将和海伦娜很合得来。盯着泽曼尼克小情人曼妙的身姿,卢德维克再一次感到痛苦:命运派遣一个男人的情妇来提醒我的失败,而就在昨天我还认为这个男人已在一场荒诞的性的战斗中被我击败了。
“国王们的骑马”此刻正在乡村上演。这是个不大的乡村。卢德维克接下来偶遇了海伦娜。他不加解释地表示他不会再和她见面了,他说他并不爱她。他像扔掉一样使用过的私人物品一样抛弃了她。海伦娜伤心欲绝,偷偷吃掉同事的整整一瓶止痛药,并在临死前留下一张便条,请同事找到卢德维克并交给他。看到便条上“永别了”的字样,卢德维克感到吃惊,他们赶回海伦娜的住处,四处搜寻,发现海伦娜把自己关在一间厕所里痛苦呻吟……最终她没事,只是腹泻。那个标注着“止痛药”字样的瓶子里装着的小药片,其实只是同事用来治肠胃的“轻泻药”。
又是一个“玩笑”。因为一瓶轻泻药,“在离死亡门槛相当安全的距离处,海伦娜的绝望跟生命了清了账”。
卢德维克继续绝望地游荡,最后遇到了雅罗斯拉夫,一个绝望的父亲。原来,雅罗斯拉夫一直深情凝视着的“国王”,那个按照传统礼节头戴饰物和面罩、不能说话的骑马的“国王”,完完全全是个骗局。雅罗斯拉夫的儿子并不喜欢这个过时的节日,别的地方有一场摩托车比赛更吸引他,在妈妈的帮助下,他们请来另一个孩子当他的替身。
一位逃跑的“国王”,一场失败的“加冕礼”,命运也给雅罗斯拉夫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
不过,所有这些冷酷的玩笑之后,故事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温暖伤感的结局:卢德维克和雅罗斯拉夫最终取得了和解。
我们在第一章中已经知道,卢德维克有意避开雅罗斯拉夫;在第四章中我们也看到,雅罗斯拉夫感到他和卢德维克之间存在一道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此刻,两个失意的、对未来无望的人,只好去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中寻找慰籍——那时,他们在同一个辛巴隆乐队里,雅罗斯拉夫拉小提琴,卢德维克吹单簧管,他们“在这些歌曲里感到愉快,在这里悲伤不是调侃,笑声不是嘲弄,爱情不是可笑,仇恨不是羞怯,在这里人们用他们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去爱,在这里人们因欢乐而跳舞,因绝望而跳进多瑙河,在这里爱情仍然是爱情,痛苦仍然是痛苦,价值摆脱了蹂躏”。
多么深沉的怀乡病!
直到这里,我似乎(不管对错)突然明白了米兰·昆德拉的意图。昆德拉把1960年代(《玩笑》写于1962年至1965年之间)俄国对捷克的控制和入侵视为欧洲灭亡的开端,尽管当时有人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次局部纠纷。但那个拥有最古老的歌曲并与古希腊歌曲属于同一个音乐思想时代的捷克,那个拥有从非基督教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国王的骑马”民间仪式的捷克,在昆德拉眼里毫无疑问就是欧洲的一部分,是从古老的欧洲传统这个故乡出走的游子。
从《玩笑》冷峻的玩笑背后,我们分明感受到了作者站在尘世的废墟上对昔日时光难以遏制的眷恋。
审稿:白雨锶
责任编辑:郭涵
作者:程普
来源:北纬网 日期: 2018-08-13 08:43:20
编辑:郭涵
北纬网 版权所有 本网常年法律顾问:四川雅州律师事务所袁红伟(18980172300)律师
本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邮箱:yarbs#beiww.com(请将#替换为@) 举报电话:0835-2350262 17781610663 公众投诉举报处理制度 跟帖评论自律管理承诺书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51120170012号 蜀ICP备14021017号-1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川B2-20080121 广播电视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川字第00109号